游戏公会给我发来这样一封邮件：“由于违反互联网行为规范，您的游戏登录权被永久冻结，点击下方链接为陪伴您五年的游戏人物Iris举行线模拟币起，请节哀。”

　　真的荒谬，五年来我在这个游戏上花费了心血和金钱，最后才发现这一切从来不曾属于我，说到底，在这里我们究竟能拥有什么呢？我拥有的不过是每月初交房租的权利，选择即热鸡肉盖浇饭或者番茄炒鸡速食汤的权利，选择当一个公司狗、街溜子或是拾荒者的权利。

　　我不知道夜之城里的每一个人是不是都像我一样，对一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疯狂投入，我们投入精力，投入金钱，投入生命，却忘记仔细阅读开始游戏前的免责条款，也许不阅读才是更好的选择，那些看透这座城市运行机制的人选择过那种低科技族的生活，他们挣脱城市的束缚，有的蜗居在高空搭建的平台上，有的流浪在人烟罕至的城市边缘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是现在我无比理解他们。当你无法反抗，非暴力不合作也是一种很好的抵抗。

　　所以我选择做一个坏人，伤害别人同时毫不愧疚的那种，因为我知道真正的坏人身处城市的云霄之上，他们从不工作，从不租房，从不吃速食食品，他们控制着这个城市的运行。

　　我从不为自己是一个坏人感到抱歉，真的，毕竟在这里当好人成本太高了，做过一万件好事都抵不过一件坏事能让别人对你印象深刻，相信我，一个坏人的痛改前非远比一个好人的循规蹈矩来得更令人感动。

　　我撞翻了一个赛博贡坛，我发誓，那是因为那个佛教徒供奉的电子佛像太过耀眼，而且随着佛教徒一下又一下的叩拜不停变换不同的图像，其中甚至包括了89版西游记的唐僧形象。就像以往看到赛博贡坛的反应一样，我下意识地踢翻了他的电子贡坛，各种晶体管开关电线翻了一地，这个动作我太过熟悉以至于我都能预测到下一秒这位虔诚的教徒会边掩面痛哭边继续更加虔诚地祷告，仿佛我的所作所为也要算到他的业报上。而我也会装作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开。

　　但是没想到这个佛教徒抬起头来，她披着袈裟下的竟是一副没有任何植入体的美丽面孔。眼角含泪楚楚可怜的她像是一个从别的世界来到夜之城的bug。

　　我想我很长时间没有看人哭了，夜之城的女孩都喜欢用各种植入体把自己填充起来，将瞳孔换成技术先进的电子眼，这样的眼睛虽然可以随意拍摄调节焦距迅速识别，但是没有一个商家会在其中置入人工泪液膜块，通过这样的眼睛你可以方便地记录“美好生活”尊龙人生就是博手机app下载，运气好一点可以成为当红vlogger，但是你绝不能流泪，夜之城不相信眼泪。

　　虽然当坏人很长时间，但是偶尔我也会想到，为什么自己还是没有报应，但这一瞬间我想，我的报应来了，这串眼泪真真切切地打动了我的铁石心肠。

　　我装作不小心的样子连忙向她道歉，电气课一直得A的我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赛博祭坛重新组装起来，它看起来甚至比之前更耀眼，女孩擦干眼泪沉默不语。

　　在我人生的每一天，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期待第二天的到来，我坐在窗前的角落，身边环绕着漆黑的夜下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巨大霓虹广告牌以及它变换出的各种诱人姿态。

　　曾经无数次我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人们常说在夜之城没有什么是真的，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切确实都是假的，就像我的游戏一样。在小时候遇到艰难的事情，我妈总是会告诉我这个世界不是真实存在的，你只需要像机器人那样将自己的负面感受器关掉，这样你就会永远幸福。长大后我发现我妈说的是真的，这一切可能仅仅只是幻觉。所有人在幻觉下有规律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我的邻居总会在八点起床洗漱，当他用肿大的扁桃体含漱时，那刺耳的声音总会从墙壁穿透到我的耳膜，而走廊上的小混混总是会定期在昏暗灯光映照的墙上喷上蹩脚毫无具体含义的涂鸦，走在大街上你随处可见的是面孔麻木的行人，隔几天你就会发现一个带着帽衫的瘾君子跟一个浑身植入夸张高科技的毒贩在垃圾分类的角落里窃窃私语，离他们不远，填充巨大硅胶假体的性偶在不断变换姿态对路过的行人搔首弄姿，但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没有一个停下来欣赏她像马桶橛子一样的厚嘴唇和惺惺作态的迷离眼神。

　　如果说这一切是一场大型仿真模拟游戏，你会相信吗？就算这一切是真实世界，那又与大型游戏有什么分别吗？反正每天每个人都循环反复着相同的生活，偶尔会在大屏幕传来赛博疯子无差别杀人案来挑动人们早就麻木的神经末梢，但也仅此而已，在为期几天的风声鹤唳讨论和警察局信誓旦旦要消灭赛博疯子残余势力的新闻播出后，整桩事就像毫没发生过一样，人群又继续恢复以往的生活，这就是夜之城的常态。

　　在这样的常态下，我始终难以找到一切的意义，我甚至觉得当一个坏人也不是我做出的选择。为了逃脱这种望不到头的机械生活，我试图自杀过好几次，但是很神奇的是即使无政府主义电台不断广播工厂工人、性工作者、失业中年的自杀人数，我却从来没有自杀成功过。我试过站在高楼大厦边上往下坠落，试过从桥上跳进浑浊不堪的水域里，试过站在疾驰而过的石中剑面前，试过在黑老大的餐厅吃饭不交费，试过在警察击毙赛博疯子时当场发疯，试过在云层极颠上完性偶不给钱，但是我却一次都没成功过，最严重也不过是被揍的鼻青脸肿看不清路但是在我破旧的睡眠舱睡一觉起来又满血复活了，那些好人怎么知道我当坏人当的逍遥自在的同时也背负着无法无法挣脱的痛苦，我要的不过是自我毁灭，但就连这一点，造物主也不曾对我仁慈过。

　　但是今晚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造物主无差别的仁慈，即使是像我这样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有了活下去的奔头，在万千思绪中，我也必须承认我有想过我那个已经死去的游戏和里面的角色——iris，这个名字取自我最喜欢的摇滚乐《波西米亚狂想曲》中那句歌词is this real life or this just fantasy部分首字母缩写。

　　虽然我还没成功死亡，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有了赛博遗产，我可以去参加她的葬礼，拿到封锁这个账号所有数据的密钥，像赛博骨灰盒那样把它留在某个赛博墓地空间站。

　　但是虚拟世界的大门已经永远不会为我敞开了，因为现在我已经有了新的人生意义，我可以当个诗人，当个好人，当个丈夫，当个爸爸，甚至我可以没有任何意义地活下去，但是我不会再回头看我那跟下水道长满青苔的砖一样的生活。

　　我穿上妈妈生前最喜欢的灰色套装，选择了一束色彩和谐光彩柔和的二极管红色鸢尾花，来到女孩的面前。

　　路上的人依旧面容麻痹，行色匆匆，但我却不一样了，我甚至想象着女孩用温柔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我，从今往后你可不可以做一个好人？那我会像吞掉一千颗石子一样地吞下我的所有迟疑，告诉她为了她我甚至可以不做人，然后看她边娇嗔边撅着嘴憋笑的可爱模样。

　　那女孩拨开袈裟，放下纤细手上缠绕的佛珠，对我双手合十，接过我怀里的鸢尾花，恭恭敬敬地放到赛博佛像前。

　　她就像空山新雨，洗涤着我，当我同她一起在佛像前行礼时，我屈跪在地上的双膝和脖颈突然像受到了巨大的撼动一样不停颤动，我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我感受到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一个的至高无比的存在直抵内心，我仿佛一个迷路一生的少年终于在临终前找到了自己的家，而少年此前经历的委屈都被这位伟大的存在所知悉，偶尔爆音的佛音唱诵播放机此刻放的旋律让我沉浸在这一瞬间无法抽离。

　　不记得过了多久，我擦干眼泪，直起身来，但是仍然沉浸在刚才的巨大冲击，女孩见状用冰凉的手指擦了擦我的面庞，我赶紧双手合十，对她说，见笑了。她却面露喜色，告诉我我与佛有缘，才会在第一次朝拜时就有这么强烈的感应。是前世吗？也许前世我也是个在路边虔诚礼佛的和尚，经常被人把佛像踢翻，而我却从没想过报复他们，我只是在心间默默承受，告诉自己末法时期群魔现世人心不古，我今日不与他计较，实则是在度他。

　　我想造物主终是垂青于我了，哪怕只有这一次，我愿意改过自新重新过一种与从前绝不相同的生活。

　　这段时间我过得太快乐了，我忘记了所有痛苦，我像个肤浅的聪明人一样，没有矛盾和绝望。显然充满不可调和矛盾的存在要丰富和富有创意得多，但我宁愿永远拥有这种肤浅的幸福，肤浅到我不会去探寻日复一日重复生活背后的意义，肤浅到我可以忍受这种生活一辈子。所以我一直没有任何记录，只有痛苦的人才需要写作，通过文字将自己的绝望、对死亡的渴望宣之于纸面，这样就可以拯救我部分的自我，有些死亡的执念在宣之于口时得以消失，我也就能继续保有进行重复生活的勇气。

　　我痛苦在于我为自己从未得到的事情赋予那么多的感情与神圣的意义，再一次的，我还没得到却全然失去，失去了美好生活的唯一可能性。

　　是的，今天我鼓起勇气向那女孩告白了，那女孩却哭着跑开了，我想我已经不知道余生该怎么过了。

　　下午再去赛博佛像前看时，我发现那女孩已经不在了，留下了一张纸条，对不起，在我剃度入佛门受戒时就要持远离男色之戒，我们是决不能违背佛门清规的，抱歉我只能不告而别，希望你未来继续修行精进，早日超脱。

　　这是她对我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回来的路上，路人依旧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我就像被雷击过一样落寞的样子。

　　这样写下来，将痛苦宣之于口，我会感到稍许的好受吗？并没有，我只觉得这个世界空空荡荡。

　　我也许是个傻子，我从来没想过佛教徒不可以有男女之情，甚至没想过女孩之所以一直蒙着袈裟是因为她是剃过度的真正佛弟子，是一定要遵守清规戒律的。

　　也许我早就知道，但是我总抱有一丝侥幸，觉得造物主会一直垂青于我，所有的规则大门都为我敞开，我的欢愉是不可中断的。或许你会嘲笑我的天真，但是夜之城的每个人不都是这样抱着自己是天选之人的侥幸才能勉强活下去，大公司打工狗忍受上司的谩骂，是因为他相信有招一日他也能爬上荒坂塔的顶端跟那些高层人物一起举杯畅饮；帮派人物为了一点钱甘愿卖命背信弃义，是因为他相信有朝一日他可以呼风唤雨成为帮派的老大；雇佣兵杀人如麻舍弃人性，是因为他相信有朝一日他能成为那些与军事集团直接合作的大军头。政府办事员重复日复一日的机械工作领着微薄的薪水勉强生活，是因为他相信这种日子会永恒地持续下去，远离一切风险。

　　这里的人都靠幻觉活着，而我一直懒得去寻找某种幻觉，我要清醒地失败，不要幻觉中的成功，而现在我只觉得我需要一些身体上的刺激。